小心天亮
上
乐正龙牙上高中的时候，日子过得并不怎么愉快。问题就出现在那一半的白发上，自头顶倾泻下来，像一小段被叫停的雪崩。这使他本人看起来时常像一个不那么真实的环境，半边人处在这世界里，半边朦朦胧胧的，连那对漂亮的森绿眼睛看起来也格外暧昧，仿佛一块过大的胎记，不是天使的亲吻，就是恶魔的脚印。这个问题自他六岁那年进入学校就开始出现，但过去他并无意识，也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欢闹，一起拆一包来之不易的薯片。他和别人不太一样，别人清楚，他自己心里也清楚；只是他这一岁的孩子慢慢爬上年月的台阶，过去不一样则不一样，不一样的一半身体，在孩子们看来和他眼底下那两枚泪痣也无本质区别，泪痣是谁都可以有的；而十五岁以后，他就渐渐地感到被隔在世界之外。
他出落得也白净标致，用来形容男孩子的词放在他身上合适，形容女孩子的词也未尝不可。长得漂亮这件事，在某些时刻倒更像是一种原罪。他第一次在课桌抽屉里发现情书，也没想到对方冒了多大风险，隔天直接找到那女孩，原封不动地把情书递还，双手呈上，轻声细语，措辞温和，无可挑剔。这对那女孩来说是个不小的悲剧，因为这场景被人瞧见，第二天便闹得全校皆知，风暴中心并不是她被拒绝，而是她竟敢给那个人表白。那样奇怪的人，平时既不说话，也从不澄清那半边白发的来历；偶然听见他轻声呓语，也不知说给谁听。老师找到他，劝他不要特立独行，趁早把头发染回来，对你我都好，在学校的日子也会好过些；但他表示自己天生如此，特地去染黑反而犯了校规中不得染发的禁令。染发不可以吗？他反过来问老师。不可以的话，何必又叫我染黑？老师被问住，最后只得说，说是天生的，实在难以相信，而且，你这样就和大家不一样。倒不是说不一样就不好，一样就好，只是……他欲言又止。这会儿刚巧打下课铃了，学生从每一扇门里涌出来，涌进太阳的影子里，涌进黄昏的液体中，空气就像蜂蜜酒那样甜美，也漏了一些到办公室里来，使乐正龙牙那半张脸看起来更加虚幻了。
有关乐正同学的传言，也并不仅限于不一样的头发、对称的泪痣和奇怪的自言自语。小镇上的学校，起初在建造的方位选择上并未多加考虑，等全校上下反应过来时，学校已经在墓地旁边落成好多年了。和所有灵异故事一样，校园里也确乎有些诡异的传说，无非是半夜十二点的音乐教室，和永远上锁的天台。对鬼神的恐惧和爱好，似乎从远古时代起就被植入人的基因之中，而这序列在年轻的身体里更易发出光来。在音乐教室呆一整个通宵这种事也发生过，撬了天台的锁，在上头玩碟仙，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。其结果除了被校方狠狠处罚了一通以外，并没有其他流传下来的证据。学生们经常埋怨做过这些事情的学长们连本探险日记都不留下，若是他们，定是要把这些经历写进校史里的。因此处罚以外的其他细节，在如同积雨云一样蔓延的口口相传中，越来越沉重地压到了这些孩子的脊背上，例如，在音乐教室守夜的人的确曾听到钢琴莫名其妙发出声音，而天台上的碟仙召唤仪式也成功了，留下了据说十分准确的占卜结果，而有人故意和预言对着来，最后落得了十分惨烈的下场。至于那下场是什么，没有人敢开口，甚至连猜测都没有，就像没有人敢开口猜测乐正龙牙此人一样，总觉得出口成灾，下一秒会招致天谴。这时候有人声称看到乐正龙牙半夜里往墓地里去，众人皆哗然，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，然后了然点头，仿佛早已料到，并不奇怪，他的确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，大家更是离他远些为好。
中
这天一支敢死小分队自告奋勇前往墓地守候，打算一探究竟。关于墓地的传说并不鲜见，无非是那里寄宿着亡者的灵魂，太阳落山后便会出来作祟，突然打开学校洗手间的水龙头，或是悄悄篡改某人的考试成绩（通常只会把它改得更低，在这一点上大家难得达成了共识）。探险队由四五个孩子组成，大的不过十七，小的也有十五，都是开着花的好年纪。发起这探险的原因，冠冕堂皇的说法是为了考试卷子的成绩不再被修改，好让自己不会冤屈地被妈妈揍。夏末秋初夜晚的墓地吹着一些缓缓的凉风，把这些孩子额头上的汗吹干，过一会儿又粘上去新的一层，像他们住的老公寓楼道墙上怎么撕也撕不完的小广告，从开锁租房修水管到不知名小旅馆的特殊服务，应有尽有，纸张和墙面之间的胶水经过年岁，变成一层硬而薄的壳，雾蒙蒙地封住少年们的心尖。他们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乐正龙牙，那个一直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的男孩，眼眸是树林的绿色，恰巧就影影绰绰浮在他们的脚底，他们的面前，他们的头顶。那些绿色包裹着他们，在他们不想到乐正龙牙时，给他们一些安心的感觉；而一旦想到乐正龙牙，就仿佛放在嘴里的糖果发了酸，下一秒就会变成蟾蜍跳出去。
他们牙齿打颤，紧紧靠在一起，用尽浑身力气保持清醒，不把目光从那片墓碑移开。墓碑数量不算太多，横七竖八地立在那里，目前则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枯芒草。那些芒草在夏天或许曾经开过花，少年们清楚，但如今已经变成不堪大用的无机质，等待着季节轮转，冬天到来，把那挺直的倔强腰杆埋进雪中，来年再长出新的灵魂。而那灵魂究竟有没有换，是不是数百年前，从这块土地浮出海面，芒草第一次破土而出的时候起就存在于此，少年们毫无头绪。他们的背包里装满了弹珠汽水和小零食，还有一两把从家里顺手牵羊来的锤子和扳手，好应对突然出现的鬼魂。但这东西究竟存在吗？此时已经半夜三点多了，除了为首的十七岁男孩，其他的都缩成一团，上下眼皮开始打架。这男孩尽管也昏昏欲睡，但仍抱着一丝希望守望着。风把枯萎的芒草花上的露水气息带过来，留了一些在他的睫毛上，他就在这掺着露珠的睫毛之间看到乐正龙牙出现在墓地一角。他标志性的白发在摆动的芒草之间出现了一瞬，少年看到那白发的尾巴，像往常一样，编成了一股小辫子，松松地垂在他地肩头。无论何时这都是个清秀的孩子，寡言少语，眼神却温和，绿色的眼睛略略转过来一些，少年看到那里头森林的颜色，吓了一跳，生怕自己被发现，但乐正龙牙很快又收回了目光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他赶紧把伙伴们叫醒，一排小脑袋齐齐出现在灌木丛后，露出来一些，又马上缩回去。他们看到乐正龙牙在那片芒草地里坐下，枯芒花像麦穗一样沉下一些，轻轻挨擦他的脸庞。他看起来和在学校里时完全不同，露出了甚至可以称之为快乐的神色，一丝微笑浮现在他唇角，在这微凉的清晨中显得格外和煦。在这群少年心中，他毋庸置疑正是在和墓地里传说中的幽灵对话。他们简直吓坏了，但好奇心就像从地里生长出来的藤蔓，紧紧地攫住了他们地脚踝，使他们仍停留在原地，试图去倾听这场可疑的交流。他似乎是在说话，但又不像，并不是平常里他讲话的那种语调，却有音符流出。他在唱歌吗，唱给谁听呢，这是否是一种来自远古时代的神秘的宗教召唤仪式，而那奇怪的孩子，是否就是传说中能和另一个世界沟通的祭司或先知？无数神话故事在他们脑海里浮现又消失，就像乐正龙牙唱出的那些悠长的音调，和盘根错节的枯萎的植物一起，编织成温软而结实的床榻，把他们拖入到梦境中去。
下
小心天亮。
次日，来学校的孩子们，都不敢确定昨晚在墓地里发生的一幕是真实的。乐正龙牙，这个浑身缠绕着谜团的，有着半边罕见白发的少年，对他们说了这样的一句话。句末稍微打了个转，他那双沉静而温和的绿眼睛里，头一次出现狡黠的色彩。自那日起，这群孩子便开始反复地做一个梦，梦里仍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枯芒花，隐约有人影闪烁，但并不是乐正龙牙。同样引人注目的白发，不见一点别的颜色，像那日芒花上悬着的露珠。他们从没有见过那人，只觉得那双瘦削的肩膀和秀气的脖颈，无一不显示那是一位女性。更多的信息仍处于混沌中，而冬天来临，洗手间里经常莫名其妙开始滴水的水龙头，请人来修之后好了一段时间，但没过多久，夜里至清晨时段，那里又开始响起水滴砸在瓷砖表面上的声音；考试成绩一如既往的不如意，但大家一致认为这成绩比以往更加糟糕，因此一定是闹鬼，准没错，毕竟有那日的经历和眼前的梦境为佐证，作不得假，说不定就是梦里白发的女孩；这一切也一定是那诡异的少年惹的祸，既然他能与鬼神幽灵对话，那也一定可以告诉那作祟的女孩，不要再出现再这学校里，甚至不要再出现在这镇上，哪里都好，请务必走得远远的，反正未来一毕业，大家也分道扬镳，谁也不认识，谁也不记得，十七岁的这段故事就当没发生过，或许是天亮前的噩梦，但好歹让大家安心度过这阵时日。
听了这话，乐正龙牙没说什么，倒是又浮现出了同那日在墓地里相同的，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微笑。若你们真觉得那是她，那便是她吧，只是她并不只存在于这一个地方，或许以后还会再相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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乐正龙牙离开学校后没多久，这些有过不凡见识的少年们也毕业了。乐正龙牙走后，那水龙头确乎是不再滴水了，没有人再听到过午夜的音乐教室传来任何声音，当初通过占卜笃信的未来伴侣也未曾遇到过。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，大家自然而然地想着，自然而然地毕业，尽管成绩并没有任何起色，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，好像十七岁的甜美与阵痛都被打包成一个沉重的包裹，随着乐正龙牙和那女孩子的离去，一去不复返了。
那疑似通灵的少年最后的结局如何，谁也不知道，毕业以后，大家反而开始踊跃猜测起来。那家伙，根本不是人类吧。毕业后数年在母校举办的派对上，那群当初的孩子，如今已经成为西装革履的大人，从世界的各个角落赶来，在举杯的间隙之间，忽然有人犹疑地发问。一时间席间沉默了下来，那个声音又说道，或许当年学校的闹鬼事件，根本就不是什么鬼怪神灵，毕竟音乐教室那件事只是学长留下来的传言而已，再说篡改成疾这事儿也没有证据呀。
那水龙头呢？有人发问。
可能只是坏掉了吧。另一个声音回答。
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，这谈话越往下进行，他们便越怀疑自己当年所深信不疑的一切究竟是否真正存在过。那么，那个梦呢？一开始的声音又说话了，是个女孩子。大家都做过那样的梦，对吧？那又是怎么回事呢？
对不起，我记不清了。当年领头探险的人说道。其他人也纷纷附和。说到底，那不过是持续一段时间的模糊梦境，只在深度睡眠过去后的黎明时分发生，而二十多年过去，既然先前关于鬼怪神灵的说法有被推翻的迹象，谁也不敢保证那梦真正存在过。甚至连乐正龙牙这个人是否存在，大家都开始怀疑起来。
这样来说，根本就没有什么幽灵啊。一开始说话的女孩颇有些失望地说。
是啊是啊，只是小时候玩的一些幼稚的游戏吧。同意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这会儿该到秋天了吧，大家这次集合也实在是不容易，马上又该去工作了。
话题于是又被引到工作那边去了。这时一开始说话的女孩站起身，说了句失陪，就离开了。一会儿大家才意识到她的离去，推开窗户去看，那女孩往那片墓地的方向走去，一阵风慢吞吞地卷起来，吹起满地的枯芒花，也吹起了她那头仿佛象牙一般的白发。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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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幽灵实乃枯芒花，天下本无怪力乱神”
最近日本志怪小说看多了，再加上赶考试猛看了一波英美文学课书单，还看了一晚上黑羊ms，就有点内味儿，基本上是内味儿的屎，请大家见谅，另外感谢邀请我的旁友，有时间记得请我霍奶茶
